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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:夜照九州明 二十二:不可见

  天边残阳入山,余晖落幕,夜落苍穹,铺就无垠天幕,引星罗棋布。

  街道长信灯亮起,为城内撑起雾霭光幕,明光之下,有三三两两行人游街,欢笑沁人心脾。

  邱少鹄乘船而行,见河面反射粼粼,被船首割破波纹,碎裂成无数光电,抛在了身后。耳畔之中,欢声笑语渐渐微不可闻,除了风声缠绵,只剩下船后艄公摇橹划过的潺潺水声。

  船顺着城内河流逆流而上,两岸民居渐少,偶尔有灯火透过窗弦照射,熹微如夜空飞舞萤火。

  当此时,忽听岸边有琵琶声起,似莺啼呜咽,低婉哀怨,伴随女眷轻声歌唱:

  『花残夜风败柳,梦念邻郎盼首。遥记少年时,功成名就归未?无寐,无寐,空留故人垂泪。』

  词曲清冽,如一根根针扎入心间,空留听者叹息。不过三言两语,道尽了邻家少年求取功名却一去不归,空留女子苦等、人老珠黄的结局。

  邱少鹄听得内心触动,也不由得跟着曲子轻轻应和道:『前程不知何处,彷徨迷途归路。仍念故乡人,天涯怎得卿许?清雨,清雨,醉醒不知何去。』

  『客官好文采!』船后艄公抬起头来笑着说:『这首词以哀对哀,妙处莫过于此。女子怨昔日少年不回来见她,又怎知少年又何曾不是迷失了归路、无法再去找她呢?若非伤心人,又怎知伤心人的苦呢?不过我看客官年纪轻轻,心中就有了这么多伤心事吗?』

  『若非伤心人,现在又怎会孑然一身、孤独来此坐船,听湖畔歌女唱曲,感慨人心惆怅呢?』邱少鹄道。

  『说的也是。』艄公加力摇橹,船绕过河上小巧,过九曲十八弯,渐渐到了城内偏远之处。

  眼前夜幕,忽然闪烁强烈灯火,离河较远的前路上,似有无数队伍绵延而行,各自带着灯赶夜路,影影绰绰,如灵官夜行。

  『那是城内太守的队伍,』艄公说:『当朝太傅夏侯大人的老父亲生日快到了,各地官员都想趁着这个时候送礼,打点一下就能让自己官运亨通,何乐不为?但这种事终究上不得台面,所以只敢晚上赶路。呵,我在这撑了这么多年船,什么事情没见过。这潮门城白天光鲜亮丽,到了晚上什么魑魅魍魉也就都出来了。就港口那里,天一黑也有无数好东西偷着运进来,都是当地商人违反禁令走私过来的。里面有靖昌国的珍木、草原的名马、朗国的药材,甚至据说连定国的火器都有。』

  『昭、定两国,彼此攻杀数十年,水火不容,居然也会贩卖这等重要的物资?』邱少鹄不解。

  『攻杀征讨,为的不过一个‘利’字,定国占据北都,自视正统,把昭国蔑称‘南蛮’;而昭国自然就说定国陶氏父子不过乱臣贼子,不配当皇帝。双方不过都是拉大旗当虎皮,为了一个‘天下’的名号,彼此相互攻杀、草菅人命。可你皇帝、大臣要争这个名分正统,和底下那些贩夫走卒有什么关系?他们只想让自己的生活过的更好,自然谁给的他们钱多、他们就愿意卖给谁什么了。』

  艄公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,又岔开话题说:『客官你这么晚了,又打算去哪?』

  『苍显山。』邱少鹄说:『我打算去那看一看。』

  岭川宗坐落在岭边群山内,苍显山虽不是其主峰,却是周边山峰距离最近的一座山,登上山顶就可以俯瞰到整个岭川宗的情况。

  在让狄英去查消息后,邱少鹄始终觉得自己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情况为妥,于是乘夜前往。

  『客官要是准备游山,我倒是能指点你好几个好地方。只是这苍显山,建议最好还是别去。』艄公说。

  『哦,』邱少鹄眼中一闪,『这是为何。』

  『苍显山夜路难走,晚上也没什么好看的。』艄公接着说:『若是客官想观夜景,我建议你去落霞峰,那里有观星台,晚上也能看到璀璨星海。』

  『谢谢,不过我只是单纯想去苍显山看看,也不会上山,所以就去那里吧。』

  『这……』艄公有些踌躇。

  『你莫非知道些什么?』邱少鹄沉声道。

  『我就是一个撑船的,知道什么。』艄公说:『客官要去,那就去吧!』

  船行小径,渐渐水底稍浅,两岸变为山坡耸立,水流也更为急切。绕过一处山涧后,艄公找了个平缓的水域停了下来,正好就在苍显山的山脚下。

  邱少鹄下了船,转头对艄公说:『有劳了,你可以回去了。』

  『好,那还请客官——小心。』艄公点了点头,撑船离开。

  在艄公消失在黑暗中后,邱少鹄身形顿挫,飞快离开了原地。沿山而上,纵然无路小径,也能疾驰而行。身影如猿猴般灵活,很快就成了山间一个无法捉摸的黑影。

  邱少鹄曾在大雪山求生多年,纵然冰雪覆盖的险峰也如履平地,攀登普通山峰自然更不在话下。不多时,他就已经来到了半山腰处停了下来,不是他不继续向上走,而是眼前出现了一座高塔。

  高塔自半山腰而起,直达山顶,其内有机括直梯上下连通,自动带人上下,方便人登顶。塔的大门前有对联一副,上书:

  峻极于天,连天行路不宁;

  下临无地,接地过门无安!

  扑面而来的震慑气息,让人连直视这道门户,都要退避三舍。

  邱少鹄自然不会被几句词就轻易吓住,径直上前,伸手推门。

  『砰——』门户却直接倒塌,就像年久失修、已经彻底破败锈蚀了一般。

  邱少鹄皱眉,踏步走到塔里,伸出手指轻轻在地面上拈了一把,一层灰尘粘在了上面,却不算厚重。这里并不是经年累月没人过来,怎么可能门就坏的这么快?

  带着疑惑,邱少鹄又仔细探查了倒塌的半边大门,发现门板和门栓的连接处,似乎粘稠的黑色液体沾染在上面,还没有完全干涸。

  邱少鹄伸手抠下了一小点沾着黑色液体的木板,放在眼前仔细端详,黑色液体并没有气味,粗看上去也毫不起眼。

  突然,琥珀般的光辉掠过了他的双眼。

  『啊——』黑色液体忽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,在黑夜中如鬼怪招魂般让人毛骨悚然。心神摇曳之中,它又变成了一条虫子,朝着邱少鹄的正脸直扑而来。

  电光火石中,邱少鹄曲身后仰,堪堪避过了这一下,同时右手食指弹出,当头正中它,将它远远地弹了出去。

  黑色的虫子哀嚎着掉到地上,须臾没了声息。

  『水蛭、还是蛞蝓?』邱少鹄不太确定,『不对,不是单纯的虫子,方才我分明看到了,它上面还有这一点闪光。』

  邱少鹄走到了黑虫掉落的地方,将它重新捡起,果然看到它的背部上的光,虽然黯淡了许多,但仍旧可以辨别。

  『这是,符咒?但绝对不是无忘岛的符咒,也不是岭川宗的手笔。甚至在我所知的范围内,就没见过这样阴损的手法。』邱少鹄心想,『看来,岭川宗或许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。』

  在这里空想也是无济于事,邱少鹄将那虫尸扔到一边,朝着塔更深处走去,直梯就在通路末端的位置,用杠杆机关作为牵引,靠重物的重量带动上下。

  邱少鹄站在了直梯吊篮上,拉动了旁边的开关,却发现直梯纹丝不动。

  『这个也坏了吗?』稍作思索,邱少鹄有了办法,他随身掏出了一把小刀,一边割断了直梯吊篮上的绳索,然后自己握着上面连接的绳索另一端,之后将小刀朝上面直接飞出,刀刃瞬间割断了上方限制重物坠落的另一端绳索。

  『轰!』上面被绑缚的巨石轰然落下,牵动着另一端连接的绳子飞速向上,邱少鹄握住绳子,立刻就像离弦之矢一般朝上飞跃出去。耳畔风声愈疾,邱少鹄不断控制自己的身形,才没有让自己在最后直接撞在棚顶,而是刚好从上面的出口跃出。

  落地的一瞬,一个黑色的人头,正好就在他面前,五官皆已残破。

  邱少鹄毫不意外,因为他已经看出,这不过是个雕塑的头颅。而抬起头来,就能看到塔顶的神像,仍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,但头已经不翼而飞。

  而脖子的连接处,同样粘附着那黑色的液体。

  走出塔顶的大门,就是到了苍显山顶峰。四周没有比它更高的山峰,因而无论朝哪边看都一览无余。沿着向东南方向看去,就能看到内城的灯火通明。

  岭边群山本来在潮门城外,后潮门城的规模逐步扩大,才将包括岭川宗在内也囊括进城池范围,只是山区地处偏远,依然人迹罕至。

  邱少鹄的双眼彻底变为琥珀的颜色,夜色在他的眼下也已经一览无余。他对着西北的方向拿出了千里镜,那就是岭川宗的宗门所在。

  乘山顶夜风,他在千里镜中看到了——漫山白幡。

  无数招魂幡在晚风中像海潮一般涨落,搅动着阴风阵阵,仿佛无数亡灵在哭丧哀嚎。刺耳的声音,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遥遥传来,让人心神摇曳。在岭川宗的宗门之处,则连一个活物都无法看到,像是整座山门都成了一整个亡灵的灵堂。

  『我说了,建议你不要过来。』艄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『因为你什么也找不到。』

  邱少鹄无动于衷,依旧在千里镜内眺望,试图寻找些什么

  『那还是五天之前,整个岭川宗忽然就没有了消息,没有人进入、没有声音传出,就连鸟都避开了那块地方。尝试去寻找什么的家伙,都被一些莫名的东西挡住,有些根本就再也没回来过。』艄公站在了邱少鹄身后,说:『而且你也太过显眼了一些,这几天盯着岭川宗那里的人不止你一个。』

  『也包括你吗?』邱少鹄收起了千里镜,转头对着对方说:『在我面前,就不要伪装了。』

  艄公的身影,诡异地蠕动了一下,紧跟着他的衣服就掉在了地上——不仅仅是衣服,连他整个『躯体』,都像是皮囊一般,瘫软在了地上。

  而从那副皮囊中,爬出来了一条尖吻的蛇。

  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。』邱少鹄断然道。

  『我什么都不清楚。』蛇妖否定。

  『在你身上我感觉到了那些黑色虫子的气息,你曾经和它们正面遭遇过!』邱少鹄动用了角宿的天权气息,立刻让蛇妖感觉到了一股威压。

  『好吧,我是遇到过他们,但我什么也不知道!』蛇妖不得已说。

  『他们是谁?』

  『我不知道,我当时根本不敢离得太近。』

  『为什么不敢?』

  『那些人的手段十分诡异,别说那些虫子,连我的几个同伴也遭了毒手,被他们炼制成了符咒。我从没有见过那么下手狠辣的人。要知道我在潮门城和人杂居这么多年,也从没害过人,我的皮囊也都是拿纸做的!』蛇妖越说越紧张。

  『没人问你这个,继续说。』

  『继续我就不知道了,我只知道后来岭川宗就没了消息,然后那群人又从山里走了出去。』

  『所以现在岭川宗内其实空无一人?』邱少鹄问。

  『我不知道!』

  看着蛇妖确实不像作伪,邱少鹄也逐渐放松了气息,沉吟道:『或许,要做别的一些准备了。』

  ……

  『听我说,你刚刚输钱,如果不想再倒霉的话,最好让我给你算一卦。』汤巡对一个路人谆谆善诱。

  『去你的,老骗子谁信你。』路人直接甩开了他,不过下一刻就被一个蛮横女子揪住了耳朵,喝到:『这么晚还没回家,是不是又去赌钱了!』

  『哎呦,老婆你轻点。』

  汤巡见状,只能笑着摇头说:『看看,我就说吧,让我给你算一卦,你就碰不到你老婆了。』

  听到自己背后又传来脚步,汤巡习惯性回头:『这位打算测字还是算……』

  话音未落,僵在了原地。

  邱少鹄和蒙尘都遇到过的白衣男子,就站在他的身后。

  『白……白老大……』汤巡心头打鼓。

  白衣男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在汤巡身后弯折了过来。

  『哎呦,老大你轻点,我这老胳膊要断了!』

  『说!』白衣男子道。

  『说什么?』

  『知道什么说什么。』

  『我什么都不知道。』

  『所以你在潮门这么多天,只记得骗钱了?』

  听闻自己交代的事对方根本没做,白衣男子身上出现了凛然的气息,像是无数甲士挥舞着兵刃的杀伐。

  『没有,没有!我想想……哦,我想起来了!』

  『想起什么?』

  『东边大户……』

  『大户怎么?』

  『出了怪事。』

  『什么怪事?』

  『还不清楚……』汤巡底气不足。

  白衣男子气息更盛。

  『清楚,清楚!』汤巡立马改口,『见到了几个不倒翁!』

  『不倒翁?』白衣男子沉声说:『是安息之地!』

卷一:夜照九州明 二十二:不可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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