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·牢狱之灾 第323章 “赤点”(5000字)
郑修抱着橘猫,到了附近的小镇上。
自从听郑修说了『炸鱼饼』的菜谱后,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似乎在认真思考以及回味着曾经名为『炸鱼饼』这件存在的滋味。
郑修在镇上打听消息。
耗费几天功夫,郑修终于从一位街头卖艺的老人口中,打听到二十年前关于白鲤村惨剧的蛛丝马迹。
镇上的人说老人二十年前是一位猎户,曾去过一个无名小村子里交换东西。
他总会哼着歌提着白花花的鲤鱼回来,熬汤喝。
起初老人一听见『白鲤村』三个字时,脸色大变,死活不见。但最后耐不住郑修软磨硬泡,且看在郑修如此懂事、提了一壶烧酒的份上,老人终于开口。
他的声音十分嘶哑,像是很多年没说话似地,又像喉咙里有口老痰。
『那村子产的鲤鱼,又白又肥,格外鲜美。』
『两头野兔,能换十条白鲤,一煮汤,味儿倍鲜!』
郑修想了想,决定还是别告诉老人,那些白鲤是吃人肉长大的才会又大又白。
老人喝了一口烧酒,继续道:
『那是一个昏天暗地的夜晚,』
『老朽没记错,绝对不会错,那一晚林子很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』
『白鲤村就在那边,传来了很奇怪的声音。』
郑修:『声音?』
老人点点头,用嘴巴模仿了一下:『咔锵——咻!咔锵——咻!从这边,响到那边,又从那边,响到这边!老朽以为白鲤村遭山贼了,就跑咯!』
『拔刀的声音?』
『对!』老人恍然大悟:『原来那是拔刀的声音啊!』困扰了老人二十年的问题突然找到了答案,他一拍大腿,哈哈大笑:『果然是糟了贼子啊!』
不,那是宝藏王从村南杀到村北的拔刀声。郑修心中默默吐槽着,却没打算告诉老人答案,问:『后来呢?』
『后来老朽跑啊跑,跑啊跑,跑到了另一座山头上。』老人话音一顿,紧咬牙关,忽然浑身颤抖着,手中的烧酒瓶子因老人的手抖而溅出了不少。过了好一会,老人似乎才从回忆中平静下来,他努力想要说着那一幕,声音渐变飘忽,如同梦呓般的口吻:『再后来,全都不见了,都不见了。』
老人的精神状态有些异样,郑修察觉到此事后,没有勉强,朝老人拱拱手,准备离去。末了,郑修想起一事,回头问:『老人家,请问你是否仍记得当年的白鲤村有几户人家?』
『二十六户。』
『整整二十六户?』
『嘻嘻嘻,二十六户,一户不多,一户不少,整整齐齐,都不见咯!』
『那其中是否有一户……凤姓的人家?』
『凤……凤……凤?』老人用力抓着头发,在苦恼地沉思着,抓着抓着,他指甲缝间抠出了许多暗红色的头皮屑,簌簌往下掉:『我想起来了!是那个屠户!那个屠户!』
郑修呼吸一滞:『那个屠户是否有一个女儿?头发长长的,闷闷的,不说话的那个!』
『没有!没有!没有!』老人大声说着,目光并没有看着郑修,而是看向『别』的地方:『没有!那屠户有一个儿子!叫凤小乙!』
『!』
『喵。』
安妮发出了橘猫的声音。
郑修看着老人那古怪的样子,心中莫名发怵,他看着老人,一步步地向后退。
只见老人低着头,在那自言自语,声音越来越弱:
『好黑好黑,』
『像墨,』
『一大块一大块的,比夜更黑的东西,』
『有脚步声,有哭声,还有女人的声音,』
『好多人在哭,好多人在喊,』
『就一片黑糊糊的东西,哗!远远地看见村子被吃进去了。』
『对,是吃,肯定是吃,不会错的。就像一张嘴巴。』
老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酒,五官扭曲,愈发狰狞。
他口中忽然发出了干哑且怪异的嬉笑声:『是了!他们被吃了,被那里的‘东西’……』老人说着说着,低下头,片刻后,猛然抬起。
老人的眼角流下了暗红色的血泪。他目眦欲裂,眼眶里密密麻麻地填满了黑色的根须,他死死望着郑修,咧嘴一笑:『是了!』
『那一晚,』
『好吵啊——』
话毕,老人两眼一翻,脑袋垂下,一动不动。
小酒壶滑落在地,里面空了。
郑修看着眼前脑袋低垂一动不动的老人,愣了片刻,即便他没有上前查探鼻息,也能一眼分辨出……老人死了。
『是我……害死了他?』
郑修喃喃自语,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自责。
『不全是。』安妮大人用软绵绵的肉球拍了拍郑修的下巴,它想了想,说了一句,竟有几分安慰味道的话来:『他早该死了。』
『?』
『越是理解,越是想象,就越接近‘我们’。』安妮大人在郑修面前翻起爪子,亮起粉红色的肉球,它用另一只爪子指了指肉球那处。这个奇怪的动作让郑修很容易便联想到『安妮的玉足』,瞬间懂了。
『你是说,他在二十年前,太靠近常闇了,早该死了?如今我来了,让他回忆起那一晚的事,直接就没了?』
安妮点点头,看了一眼老人的尸体,摇摇头,嗤笑:『愚蠢的人类。』
郑修花了点银子,安葬老人。
老人无亲无故,以卖艺为生,全副家当就一台小推车,小推车上有几套脏破的戏服。镇上的人都非常惊讶,无亲无故的卖艺人怎么就突然死了,又有人替他办理后事。
但似乎没有人关心,老人死后,只剩镇外荒山上,一处孤零零的坟。
后来郑修再去打听。
这回没死人。
许多人说老人许多年前不知糟了什么事,就渐渐地疯了,整日沉默寡言。
他已经很多年没与人说过话了。
……
坐着名为『庆十三』的特快,回到家中。
一回到家郑修便看见惊人的一幕。
郑浩然修整边幅,剃去胡须,束起长发,虽然身体仍显削瘦,但那副身姿,那炯炯有神的目光,让郑修恍惚间像是看见了二十年前纵横于沙场上的郑浩然将军。
这不算惊人。
重点是。
『啊——张嘴。』
春桃娇羞地用两根手指夹着一颗李子,塞进郑浩然口中。
『酸麽?』
『不酸。』郑浩然笑道:『只要是夫人喂的,都是甜的。来,你也吃一口。』
春桃一吃,脸瞬间挤成了『米』字。
『呸呸呸!酸死了……』
『哈哈哈……伱当年怀咱们儿子那会,可不是这么说的。』
郑浩然朗声大笑。
院子外。
月玲珑与郑修这一对新婚夫妇风中凌乱。
他们都感觉到成吨成吨的狗粮往脸上砸。
到底谁才是新婚夫妇啊!
安妮大人歪着脑袋,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互相喂李子,如日月交辉般无差别向四周冷热交替撒着狗粮的老夫老妻二人,忍不住挠挠脑袋,在郑修耳边问:『你们人类交配的时候都需要这样子的吗?』
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到郑修夫妇外出归来。
在家里恩恩爱爱。
这种情况也不知持续了多久。
郑修没有打扰小别胜新婚的二位老,郑修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反锁在房间中,铺一层纸,在纸上写写画画,消化这一次出行的所得。
……
安妮大人被丢在院子里,傻乎乎地站了一会。
『他呀,办事就是这样,怎将你给忘了。』
月玲珑不知橘猫底细,橘猫瞅着可怜巴巴的,月玲珑心疼,便将其抱起。
不料,下一秒,橘猫想了想,竟没有一点点防备地向郑修的另一个夫人摊牌了。
『鱼唇的人类。』
安妮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威严。
月玲珑傻眼了,猫吐人言,何等地我草,她吓得差点将橘猫往天上丢。
幸亏没丢。
『吾问你,』
『你,会做炸鱼饼么?』
月玲珑脑袋一歪:=_=???
『无妨,』高贵的、不凡的、傲娇的、伟大的安妮大人瞬间看穿月玲珑心思,露出怜悯的目光,它站在月玲珑的肩膀上,拍了拍月玲珑的头发:『吾教你。』
……
凤北『消失』得非常彻底。郑修伸出巴掌,看着小指上缠绕着的『理』,她从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。凤南天没有名为凤北的女儿,只有名为凤小乙的儿子。
抹除一个人存在的痕迹,竟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吗?
凤北斩去与世界的联系,超脱此界,干净得连『出生』这件事都被抹除了。
这种诡异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,让郑修莫名地感觉到恐惧。他的恐惧毫无来由,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,硬要说的话,就是恐惧他所生活着的这个地方,名为『世界』的存在。
随着烛台上的焰心停止摇曳,郑修心情逐渐平复。
他在铺开的白纸上画了一个圆,标注:常闇。
在『常闇』中,郑修写上了『安妮』两字。过了一会,又写上『五通神』、『棉蜕』、『母螳螂』、『元婴』等这些年他所遭遇的诡异。
在『常闇』一旁,郑修又画了一个圆:常世。
常世所在的圈中,郑修另起了一个小圈。他想了想,落下标注:『黎明』。
『黎明世界线』意味着最初他所在的那条世界线,凤北死去,烛隐匿于世,每百年一次的仪式,世间稳定安逸。
『嗯,一周目。』
郑修笑了笑,在黎明世界线一旁,在常世圈内,又画了一个小圈。
稍作思索,郑修郑重落笔,写下标注:『永夜』。
永夜世界线,凤北存活,世间有一个名为『夜未央』的机构,诡事频频,异人活跃,奇人辈出。
郑修在圈子里面写了很多名字,细细的标注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圆圈。
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。
转眼到了夜晚。
安妮大人不知何时进入了房间,蹲在桌上,安静地看着郑修写写画画。
安妮大人没有打扰郑修,郑修也没理它。
房间里飘着一股鱼香味。
郑修鼻翼翕动,抬头看了一眼橘猫。橘猫的嘴角还沾着金黄色的炸碎,他笑着替橘猫拾起那一粒炸碎,忽然恶作剧心起,他将那粒炸碎伸向橘猫嘴边。
橘猫伸出粉色的舌头吸允着郑修的手指。
『安妮?』
郑修有点不肯定。
『叫安妮大人。』
安妮大人脸上浮现出不满。
这愚蠢的容器总是没大没小的。
『好的,安妮。』郑修点点头答应了,问:『吃什么了?』
『炸鱼饼。』安妮伸出舌头舔了舔。它的舌头很长,很灵活,竟舔到了猫须上。可说话时安妮大人眼中却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闷闷不乐与意犹未尽。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复杂情绪被郑修读懂后,他一时有点把握不住安妮此刻的心情。
『愚蠢的容器,』安妮坐了起来,两爪环抱在胸前,示威般瞪着郑修:『并不是只有凤北才会做炸鱼饼!』
郑修想了想,明白了:『你让月玲珑做的。』
『哼哼哼。』橘猫得意地哼哼。
『味道如何?』郑修有点好奇。
『不怎样。』郑修的问题让橘猫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趴了下来:『和‘之前’的味道不一样。愚蠢的容器,可恶的容器,你一定隐瞒了什么。』
郑修摊手,心道你之前不是说不好吃不想吃么,但他这回没有啪啪打安妮的脸,这家伙的层次虽然高大上,可小气得很,玩不起,便忍着笑,故意流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:『凤北之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。或许……』郑修思索片刻,不肯定地给出提议:『里面加了大葱?』
橘猫一听,右爪啪一声,用力地砸在左爪的肉球上,恍然大悟:『原来如此!』
它兴冲冲竖起尾巴,似乎当即就想要去试试新的『炸鱼饼』菜谱,它回头看了郑修纸上的笔迹,沉默一会,道:
『理解越多,看见越多,思考越多,你就会越接近我们,越接近那里。』
『可你似乎已经很靠近了。』
『你的一部分,‘向’,似乎也藏在了别的地方。』
『所以,愚蠢的容器,看在炸鱼饼的份上,吾告诉你多一点也无妨,被吸进去了可别怪吾。』
橘猫忍着去做炸鱼饼的冲动,它这般存在,忍耐力非比寻常,忍一会两会,轻松得很。橘猫脸上露出一种『感恩吧感激吧快谢谢我吧』的神情,说完上述一番话后,便静静地看着郑修。
『安妮大人您请说。』
郑修看着那张毛茸茸的脸,不知怎的就懂了,后来才惊觉原来是因为自己的【外语】天赋。他的【外语】对这些非人又奇怪的存在,比普通动物更具威力——指的是翻译上。
安妮指了指『黎明世界』与『永夜世界』之间,又指了指常世与常闇之间,道:『吾之所以会进来,是因为观测到,在原本的扭曲上,又无端端诞生了一道新的扭曲。』
『这样的扭曲,非比寻常。』
『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。』
『扭曲一闪而逝,不可能如此地‘恒定’。』
『除非,有什么东西,将其中一道伪影,锚定住了。』
郑修听得一愣一愣的,明明安妮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,但连在一起竟比外语还令人莫名其妙,他努力理解着安妮的话,因为他知道,这高傲的存在不屑于对自己的话进行二次解释。郑修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的脸:『我?』
『不全是,可能是,未必是,也许是。』安妮点点头,又摇摇头:『新诞生的扭曲,不是因为你,而是本来就是你的‘东西’。你们容器特有的东西,对了,你们叫它‘鬼蜮’来着。』
郑修闻言,一股酥麻感涌上头皮,闪电般地哗哗刺着:『你是说,这个新诞生的世界线,是我的……鬼蜮?』
『对吖,』橘猫的尾巴止不住地晃,心早已飘到了炸鱼饼上,心不在焉地:『你的鬼蜮引起的扭曲本来无足轻重,可偏偏它覆盖了原本的常世,扭曲大得匪夷所思。』
『两道扭曲的交界,奇怪地形成了一个点,一个扭曲却异常稳定的‘点’。』
『这个点出现在常世与常闇之间,影响了潮汐般的‘交汇’。』
『我们都注意到了,因为……没有交汇,就没有了灯。』
『那里,太黑了。』
橘猫慢悠悠地说着。
既然都说开了,它也不怕郑修因『理解太多』而死,事实上郑修死不死不重要,有人替它办事就好。
『吾怀疑……』橘猫低着头,像是想起了什么,又摇摇头:『算了,你没必要知道。』
郑修嘴角一抽,还想问什么时,橘猫已经如一阵轻烟,掠出房间。
艹?
过了一会,橘猫又站在窗台上:『对了,还有一件事。除了吾之外,还有别的,也进来了。』
郑修坐在屋内,橘猫走了很久,他仍未回过神。
这里是他的鬼蜮?
异人自带鬼蜮他是知道的,他一直很奇怪自己的鬼蜮为何没有生成,殊不料一生成就是整了一个大活。
橘猫进来了,它言下之意,还有『别的』什么,也进来了?
这就是橘猫那么好说话的原因?
郑修逐渐理解了祂们,理解了橘猫出现在这里的理由。
目光闪烁,郑修最后在纸上,在『黎明』与『永夜』之间,画了一个小小的圈。
里面写下二字。
『赤点』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