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 梨花落 三九五 歧路行远(一)
凝香阁熙熙攘攘的店面里,无论多拥挤,都摆着空桌一张。
熟客都知道,谢爷只要在黑石崖,每日必是要来坐上这么一会儿,不管是喝上一壶还是浅斟一杯。老板娘嫣红特意替他留着座儿。事实上换作哪个老板,都不敢把这座儿让给第二个酒客。
但这些天,桌子突然就空了。于是有人说谢爷走镖去了,又有人说谢爷被支使去对抗江韶云了,还有人说谢爷甩手不干,浪迹天涯去了。传言一再被否决,而时光也在传言中悄悄溜走。就连逐羽剑派的人都弄不清谢爷去了哪里,直到有南归的客商回来说:谢爷在北岸,望江台。
若非亲眼所见,他们绝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背后编排南岸最狠的无赖。
没人再敢去问逐羽剑派到底出了什么事。逐羽剑派既然选择缄默不言,必是兹事体大。回想先前的蛛丝马迹,以求探得些许端倪,却只记得模糊地有一天在楚家传出过争吵。
争吵?呵,这对十二年来的搭档,紫羽黑煞,没少打架,也没少拍桌子。第一次见面,楚涛就把自己的斯文扔去喂了狗。尽管在他人面前从不见失态地一丝不苟,在谢君和面前,终被逼成挥得了拳头骂得了脏话。
可……吵得再凶,揍得再狠,也没有谁说过要散伙。
只是这一回,毫无预兆的,真是要散伙了么?
『哥!你到底把君和大哥赶到哪儿去了?』楚雪海瞪圆了眼睛,冲进书房朗声道。
正兀自弄弦的楚涛慵懒地抬头,浅笑:『我何时赶过他?』
『别蒙我,前些天你们吵架吵得地动山摇!全府除了装聋作哑的哪个不知道?』雪海道,『不是你把他气走的,还会是谁?』
『雪海……』他颇有些无奈地望着这个妹妹,起身,『你哥有那么不讲理么?』
雪海想了想才回答:『可君和大哥也不是不讲理的啊!就连我这个成天被锁在家的都听说了街面上的传言——都说是你把他赶到北岸去了!』
对于这胳膊肘成天往外拐的妹妹,楚涛倒是习以为常:『我就不能派他出去做事么?』
雪海坚不相信:『那他啥时候回来?』
楚涛突然沉默了,只留了个似是而非的笑便背过身去。雪海盯着他的背影追问良久,他才道:『你若想他了,就把他教你的剑招练一练,他不在,也别贪玩荒疏了。』
『你别转开话题!』雪海已急得一脸彤红。
楚涛这才终于说了实话:『许是两三个月,许是四五个月,许是一年,亦或许……再也不回来了……』
『哥!』
『别任性,雪海。』楚涛低沉着声音,硬是压下了她的焦急。他轻抚着她的肩膀,向院外缓缓而行:『陪哥哥走一走,好么?』
她仰头,正望见背阴处楚涛格外瘦削苍白的脸,心头一软。『哥……对不起。』
楚涛迎风微咳了数声,微微笑着摇头,只是,他笑起来的时候,原本璨然的双目锐利又坚硬,仿佛一星的微光于黑夜,即将燃尽的挣扎。他的伤,想是一直未曾好过吧。她轻步依偎向他的臂膀,就像小时候,每每在梦里找不到父亲时那样,靠着哥哥的肩膀。
二人相依而行,沿着花径缓缓踱着步。春意媚,花枝俏,满院的芬芳点缀似花毯。皆是史薇兰的杰作,还有段诗雨和黎照临的帮忙。整个楚家,如今便似芝兰苑一般精致典雅。
『薇兰姐真是手巧。』雪海甜甜地笑着。
『世上事,多不遂人愿。』楚涛轻轻地叹惋。眉宇间敛了一缕淡淡的伤怀。不知是因为薇兰,还是因为谢君和。
『哥……』她亦惆怅起来。仰头,纯蓝的云天里,似也凝着淡愁。『君和大哥真就不回来了么?』
楚涛并未作答,只注视着她,轻轻地撩动她的额发。
她终于知道,她的哥哥并不似她一贯所想的那样,呼风唤雨无所不能。
『我若能留他……倒也是希望,他仍在南岸。』冷不丁地咳声阵阵,帕中见血。『雪海,或有一日,你总得习惯没有君和的照顾,没有我,没有汪叔。是,你总有长大的时候,总有离开这个庭院的日子……或近或远,这日子总会来到。』
楚涛的话语中,模模糊糊地透着不祥。『若有一日,我们都不再守着你,你只有靠自己的力量照顾好自己——也许君和是对的,他教你的剑术,终是管用的,你也从来喜欢舞刀弄剑,既然学了,就需勤加练习——虽是苦,将来毕竟是可依赖的防身之术。』
雪海低头半晌,着实不解,为什么从来反对她学剑的哥哥先为她设计打造双剑,又让君和大哥教她剑术:『别担心,不是有你在么?谁敢欺负楚涛的妹妹呢?』她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,只是,这话也突然显得沉重。
走着走着,竟到了一个尘封的庭院。
『哥,你记得不?小时候常被你关在那屋里练字。』
楚涛笑了。那只是一间练功房,屋里不过架着一张沙盘而已,说是练字的沙盘,其实也是练功的沙盘。执巨笔而书,又能掌控自如,必当有极强的臂力。父亲当年最爱独处此屋,他便随着父亲来此。父亲过世后,这屋子又成了雪海打发时光的地方。
他从阶檐下的石缝里起出一柄铜钥匙,在雪海面前一扬:『一起去看看。小时候你可没少拿沙子扔我!』
雪海一吐舌头,就嘿嘿地笑起来。
记忆的门开启,昏暗的屋子里,硕大的沙盘依旧。小时候那个调皮捣蛋的小雪海似乎还在这屋子里晃动不止,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容。
楚涛衣袂一展,已飞身立在了沙盘的边沿,顺势一脚勾起搁置一旁的巨笔。在雪海面前,他极少一展身手的。心血来潮地,雪海鼓起了掌:『哥!除了那什么飞步,你总该教我些别的了吧!』
『记住,雪海。』顿时,笔走龙蛇,步法飘移,一杆巨笔仿佛是生在了沙盘上那般流畅地划过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,楚涛的身姿亦如凌空的飞鹤,在沙盘的边沿飞跃翻腾,不着痕迹。顷刻间,沙盘上留下了两个苍劲的字:无念。
『笔若如剑,则逐羽剑派的剑法再不出此二字。』
雪海分外惊奇。然而,楚涛似乎再不愿多作指点:『他日,你自会明白。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