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极乐篇 第六十九章

  噌!

  第一声晨钟敲响的瞬间,李怀信猛地惊醒,他愣了一瞬,发现自己身处僧寮,昨夜那和尚却已不知所踪。金莲铜炉里的沉香燃尽了,他揭开盖,里头一个梵印的灰烬,李怀信端到鼻尖闻了闻,沉香确实没有问题,他盘了一晚上的腿,关节麻了,便坐着思忖须臾,这一夜相安无事,什么都没发生过,仿佛那和尚只是将他留宿一宿,李怀信关上被压出褶子的经书,按太阳穴,听钟声紧敲慢敲,延绵不绝,倒是提神醒脑。

  此时屋外传来动静,伴着三三两两的脚步声,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响。

  李怀信撑着桌案站起身,拉开门走出去,正好见到走入院子的四个人:贞白、冯天、一早、顾长安。

  院子里东南西北角摆着几处石头树枝,被贞白一剑挑乱:『你被困在阵法里了。』

  李怀信恍然大悟:『怪不得。』

  『怀信。』冯天第一个飘上去,从头到脚的打量,看他毫发无损的样子,才微微放下心来:『你怎么会在这儿?』

  一早跟着抱怨:『害我们好找!』

  嘿,她不说话还好,一说就让李怀信想起来,要不是为了找这只小鬼,他能在这儿,好意思抱怨,李怀信三步跨上前,掐她脸蛋儿,没留情,拧得脸蛋儿变了形:『长能耐了你!』

  一早被迫捏得伸脖子,去掰他的手:『放开我。』

  顾长安见状,紧忙上前维护:『李公子,你轻点儿……』

  李怀信这才罢手,暂时先放过这只小鬼,瞥顾长安一眼,疑惑:『你怎么在这儿?』还跟贞白她们凑到了一块儿。

  『我来华藏寺找个人,夜里碰见一早和这位……』顾长安看贞白一眼,不知如何称呼,说:『她出来找你。』

  李怀信看向站在不近不远的贞白,移驾过去:『找我?』

  后者没什么表情,只问:『什么人把你困在了这里?』

  『哦。』李怀信倒是坦然:『遇到一只地缚灵。』

  贞白蹙眉:『这寺里,还有地缚灵?』

  李怀信勾了勾嘴角:『一个和尚,倒也没做什么,就是留了我一宿。』

  贞白眉头蹙得更深,广袖一拂,撒了把阴气,见李怀信三把阳火仍在,适才安心。

  突然被一把阴风扑面,李怀信条件反射的避开:『干什么你?!』

  贞白告诉他:『佛前的长明灯是取生人阳火供奉的。』

  『什么?』李怀信神色一凛,立刻想到了昨晚那个和尚:『你确定?』

  贞白颔首,冯天也站出来:『我也看过,的确是人阳灯。』

  离了几步远的顾长安没听见,背着他们轻轻帮一早rou脸,低声问:『疼吗?』

  一早弯着月牙眼摇头,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。

  顾长安想起昨晚贞白对她的冷漠态度,和李怀信刚刚的凶神恶煞,特别不是滋味,他悄悄瞅一眼背后,偷偷问一早:『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?』

  『啊?』一早有些茫然。

  顾长安声音压低:『你父母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李公子,他是不是对你不好?』

  一早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迅速飞一眼李怀信和贞白,有点憋不住想笑,但强行压制上翘的嘴角,忍住了:『还行吧,寄人篱下嘛,都这样。』

  一句寄人篱下,便让顾长安心里有了数,这孩子肯定没少受委屈。

  他对一早很是喜欢,觉得她伶俐懂事,甚至一瞬间生出过领养照顾的念头,反正自己也孤家寡人一个,这辈子除了唐季年,再也不会娶妻生子,倒不如把这个可怜的孩子领在身边,悉心照料,总好过她跟着李怀信挨打受气,或跟着贞白备受冷落。

 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,他不会唐突出口或草率决定,毕竟孩子的父母将她托孤到李怀信手里,自己是没有资格和立场的,只是心生怜惜罢了。

  寒风习习,空气中似乎混合着一股熟悉的香味,从僧寮挥发出来,淡得几不可闻,顾长安不经意扭过头,余光扫过,案上一块硕.大的沉香木,整个人就仿佛魔怔了似的,朝室内走去。

  这时李怀信催一句:『走了。』

  顾长安却充耳不闻,直挺挺.立在那块沉香木前,卧倒的底部有个‘聘’字,那曾是他亲手刻上去的,给唐季年的聘礼。从顾家祖辈传下来,最最顶好的沉香,一直被他锁在柜子里,宝贝得不敢给任何人瞧,但他给唐季年看了,小心翼翼搬出来,告诉他这块沉香木的珍贵及重要。

  唐季年当时挺稀罕:『传家.宝啊。』

  顾长安点点头,盯住他眼睛,一字一句,及其认真的开口:『你是唐家大少爷,泰和堂的少东家,以及广陵的巨贾,而我一穷二白,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,只有这块沉香木。』

  唐季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:『所以呢?』

  顾长安抿着唇,很矜持地:『所以,我拿它给你下聘,你看得上吗?』

  唐季年呼吸一窒,心里滚雷似的压过,简直以为自己听岔了:『顾长安,你说什么?!』

  他说他给他下聘,用这块沉香木,要唐季年这一生,那个人怔过之后,毫不犹豫答应了,高兴得像个傻子。

  如今,顾长安盯着这块朽木,眼睫雾殷了。

  一早喊他:『哥哥,走吧。』

  顾长安摸那道刻痕,手都在抖。

  李怀信觉察异样,挑了挑眉,大步跨进门,试探着问:『怎么了?这块沉香木,有什么问题吗?』

  顾长安一张脸苍白,几乎是艰涩的张口:『这是,是,我的……』

  李怀信瞥他手指触摸的刻痕,明白了:『你刻的字?』

  顾长安僵硬的点一下头:『是我送给他的,是他,他住这里吗?』

  李怀信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,这人跑来华藏寺要找的人难道是那个和尚?可那和尚明明已经……李怀信斟酌须臾,问:『他是谁?你朋友?』

  『啊。』顾长安不敢道出他和唐季年的那种过去,只好撒谎:『朋友。』

  朋友二字一脱口,眼泪就滴在了沉香木上,他背过身,连忙用袖子擦。

  李怀信多好的眼力,他看见了,心下却疑惑,什么样的朋友,光看块儿木头就伤心成这样,若知道那人已经死了呢?李怀信有点不好下嘴,毕竟还不确定,为谨慎起见,他得问一问:『你要找的,是个出家人?』

  『嗯。』顾长安点头,闷声应着,鼻音有点重。

  『长什么模样?』

  『嗯?』

  『你那朋友。』李怀信问:『长什么模样?有没有什么特征?』

 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,压制住胸腔里的酸楚,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描述,身高,体型,五官,唐季年长得俊,没有什么其他特征,脸上连颗痦子也没有。

  听完,李怀信能八九不离十的肯定,那和尚就是他要找的人。

  末了,顾长安又补了一句:『年纪应该三十有五了,他长我三岁。』

  李怀信却皱了眉,昨晚那和尚看着委实年轻,顶多二十二三,他问顾长安:『你最近一次见他,是在什么时候?』

  顾长安抿了抿唇:『十三年前。』

  那便没错了,十三年前,正好二十二三,那和尚英年早逝。

  要不要说呢?李怀信若有所思,顺口问:『隔了这么久,怎么突然想起来找这个朋友?』

  『我……』顾长安张了张嘴,卡了壳一般。

  怎么说呢?李怀信看着他一圈圈红起来的眼眶,真怕把人惹哭了,毕竟一个大男人当面哭出来,怪让他无措的。

  顾长安方才见李怀信从这间僧舍出来,又经对方一通细问,敏.感的有所觉察:『你是不是见过他?』

  这回换李怀信卡壳了。

  顾长安像是等不及他回答,笃定道:『沉香木搁在这儿,一定是唐季年。』

  贞白听了半响,差不多也猜到了,刚才李怀信说的那个地缚灵,应该就是顾长安要找的人。

  顾长安:『他去哪里了?』

  李怀信想说:我怎么知道!

  可他忍着没搭腔,一早却自作聪明的插了句:『念经吧,和尚早晚不是都要聚众念经吗?』

  李怀信一巴掌扇过去,扇她脑门上:『就你话多!』

  一早捂脑壳,瞪他:『动不动就上手,什么毛病?!』

  可她那句‘聚众念经’一语惊醒梦中人,寺庙里的僧人晨起都要做早课,顾长安知道这一点,转身就往佛堂方向跑。

  李怀信很焦虑:『又是地缚灵,又是人阳灯,这地方恐怕已经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佛寺了。』

  一早一惊,立刻反应过来,连忙追出去,又陡然想起自己被老秃驴撵得到处窜的情景,倏地刹住,回头催李怀信:『你们不管吗?』

  李怀信悠悠踱出来:『你倒挺担心那个顾长安?』

  一早如实道:『他关心我了。』

  果然是只小屁孩,经不住人哄。

  李怀信冷笑:『他关心你了,他就对你好,我们对你不好?』继而又讽刺,『让你寄人篱下?』

  一早面色讪讪,她以为李怀信刚才跟贞白说话,没顾得上这边呢,结果这人耳听八方。

  『那个,我就是随便说说。』

  李怀信嗤笑一声,越过她径直往外走,一早跟上:『其实我也没胡说,你对我确实不怎么地。』

  『呵,我又不是你爹,还想怎么地?』李怀信拿眼角斜她:『没埋了你就该感恩戴德了,还不知足!』

  这人什么鸟脾气,一早真替他发愁,太不招人待见了,白瞎了那张脸。

  待到佛堂大殿,远远就看见顾长安徘徊在殿外,身子往里倾,又不敢贸然进去,怕扰了和尚念经。

  一早一眼就认出了众僧之首的那名老秃驴,面朝殿门,阖目诵经,他仿佛感应到什么,睁开眼,平静无波的扫过几人,目光刻意在贞白、冯天及一早身上稍作停留,继续合诵《大悲咒》。

  李怀信静默着打量佛堂,以及僧众,完全没有要打断他们的意图,因为除了长明灯之外,这帮和尚,没什么可疑,他扭头看贞白,目光似在问,只见贞白摇摇头,她也没瞧出个异样。

  李怀信心下疑虑,余光瞥到顾长安,继而侧头望过去,眼底闪过一抹狡黠,他熟稔地往前凑,喊了声:『顾兄。』

  冯天闻声一怵,古怪得看向李怀信,这小子又在憋什么坏主意?

  顾长安被他突然的熟稔搞得有些茫然,不记得哪个环节让他俩好到了称兄道弟的份儿上,就听李怀信问:『找到了没?』

  一眼望去,全是光秃秃的后脑勺,尽穿僧衣,顾长安挨个儿认了一遍,实在没认出来,沮丧的摇摇头。

  李怀信安抚他:『不着急,再等等。』

  等早课结束,那些僧人井然有序的从佛堂出来,顾长安站在门口,一张脸一张脸的认,都是陌生的面孔,鱼贯而出,从眼前闪过。

  没有唐季年,他的脸瞬间苍白。

  李怀信心知肚明,这里没有顾长安要找的人,但他瞒着不说,拍顾长安的肩:『咱问问住持吧。』

  他说的是咱,显然没把自己当外人。

  顾长安没注意这些细节,迎上出来的住持,着急作辑行礼,然后说明来意。李怀信在旁边见缝插针的迎合,仿佛他也是来找这个出家为僧的唐季年。

  住持宣一声佛号,却回答:『本寺并无此人。』

极乐篇 第六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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